一盒See’s巧克力

沈悅 2009年

堂姐的獨女倩從網上傳來她那剛滿月的雙胞胎照片,一兒一女胖嘟嘟的,各穿一套粉紅和粉藍的衣帽。倩今年已滿三十九歲了,結了婚十年。剛開始的時候兩夫妻都各為各的事業打拼,一直避孕,而到了幾年前想要生孩子了卻經過多少努力仍徒勞無功,直到請專科醫生幫了忙才終能如願。而今生下對龍鳳胎,這對任何一個家庭都是天大的喜事。對倩而言,除了能嚐到為人母的喜悅外也藉著兩個小傢伙的面子,她那十年來沒見面甚至連一次電話也沒通過的父親終于隨著母親來看她了。其實倩和她的父母都住在東岸,兩小時的車程而已,但自從倩和大學情人結婚之後,連母親和她通電話都得躲著父親。多年來母親都借著出差為由才能偷偷來看她。如果不是因為雙胞胎的出世給倔強的父親有個臺階下,這個家庭悲劇不知演到何時才收場。話說我這堂姐的女婿是倩在史坦佛大學念書時認識的,他後來從哈佛拿到博士學位後不久就自己成立公司。他很斯文,人品又好是大家公認的天才,這種女婿是任何一位丈人、丈母娘夢寐以求的;但他有一個致命傷,他是位印度人。

我們這一代在海外成家立業直到退休的中國人一般對兒女嫁娶了白種人是早已欣然接受。對方家庭如果是家世不錯就很安慰甚至沾沾自喜,認為是Marry up。但也有聽到吐苦水的,因為對白人家庭而言他們可能認為自己的兒女是Marry down,這下子輪到中國家庭被歧視。逢過洋年洋節,兒女回到家照了個面就急忙去親家過節。若是感恩節回來過,那麼聖誕節就知趣別去爭了,等到女兒生產了,別指望親家母會來幫忙照顧,當然做母親的照顧女兒做月子是順理成章,因此丈母娘蓬頭垢面一頓頓的燒著女婿愛吃的Mapo Tofu及Sweet and Sour Pork,一個個的小娃兒抱到腰酸背痛。如果是兒子娶了洋媳婦,中國父母去探望,有被媳婦嫌廚房沒收拾乾淨,家公穿著睡衣就到大門外拾報紙很丟臉。至於照顧小孫子的方法從如何吃、如何睡都得戰戰兢兢生怕媳婦到兒子那裏去告狀。較有趣的是嫁娶了印度人的,那就是彼此都認為Marry down。當帶了中國腔英文的和帶了濃厚印度腔英文的親家人相聚時,Chinglish和Indish交談,彼此嫌對方的英文差,聽不懂。看到了新添的孫子時,中國親家搖頭嘆氣,”唉,簡直是印度小阿三,沒半點兒我們中國樣兒。他皮膚以後長大了會不會白一點?”而印度親家也暗自傷心。”唉,那雙小蒙古眼睛也不知是睜著的還是閉著的。所幸中印混血兒的孩子多數集兩民族的優點,都很聰明。

最近一位朋友和她女兒爭執起來,原因是她女兒批評她有種族岐視,而我這朋友平日自認為是滿開朗的。當別人為兒女交往異族朋友而煩惱時,她總想出話來勸別人想開。譬如交往了日本人、韓國人,她就會說 “很好了,總算是亞洲人。”若是交往了印度人、俄國人,她會說“人家的文化水平是很高的。”當有一位母親為了寶貝兒子娶了個比他大好幾歲,離過婚,有兩個孩子的女人而痛哭流涕,我這朋友就勸上她最得力的一句”還好啦,至少不是個黑的。“最近她的女兒就挑戰這許多中國父母公認的最終底線,和一位黑人男朋友過從甚密,而且聲言要帶這位男友來家造訪二老。這下子我這朋友的開明度面臨很大的考驗。她自負自己還該能應付自如的和這位黑男孩談談笑笑,但那較自己保守傳統的老公可能就會受不了。因此就用千萬條借口拖延阻擋但女兒也不是省油的燈,洞釋母親的底線咬緊不放。

女: “媽,你還自豪比別人開朗,其實也只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表裏不一……”
母: “唉,中國人和黑人結婚的太少,以後你們和你們的孩子會受盡岐視的。”
女: “我只跟他交往,沒說就要嫁給他。”
母: “別的中國男孩看你交往過黑人男朋友就不會來找你的。”
女: “那種有種族歧視的中國男孩我也反正不要。”
母: “拜託啦,以後你爸和我會變成我們背後朋友們的笑料。”
女: “我找到真愛重要,還是你們面子重要?”
母: “印度人我還能接受,黑人實在是受不了。”
女: “奇怪,爸爸不是整天Tiger Woods不離口,你不也是Obama的粉絲嗎?你們就當我交往了這兩個人好了。”
母: “但是欣賞是一回事要把我女兒嫁給他又是另外一回事!”
女: “哼!如果我這男朋友是白人,你們也許就堆滿笑容要我趕快帶他回來見見。其實那就輪到你們怕被人歧視了。”
母: “不管你怎麼說,你現在就要帶他來給你爸爸看就等於要你爸的命。你難道真想把你爸氣得心臟病發,死給你看嗎?”

據說母女之間的談話大致到此為止,不歡而散。女兒幾個月沒跟父母聯絡。父親蒙在鼓里,只是覺得奇怪女兒好久沒電話來了,母親支支吾吾應付著。半年多後,我的朋友給我一個e-mail,她女兒的黃黑戀情“自生自滅”吹了。女兒心情消沉了好一陣,母親則心中暗喜。我當然為我的朋友鬆了一口氣,因為她的丈夫是有心臟病,不是開玩笑的。但也為她的女兒傷心,畢竟大人是錯的,她是對的。她絲毫沒有種族歧視,勇敢尋求真愛,她沒有屈服於母親的見解,最後只是發現和那位極優秀的黑人男友性格不合而分手。我祝福她有一天會遇上合得來的男友。

中國人不只是種族歧視頗深,就算對自己中國人也彼此嫌來嫌去。有省籍情結,這不用我說,大家都心知肚明,聽得太多了。我常常笑說在任何一個地方我的丈夫都是搶在我前面講話,唯有在China Town他就乖乖地跟在我後面,因為我會講廣東話,他不會。他向那剁鴨子的師傅說了半天要買半只燒鴨,人家硬是不理他,而我上前叫一聲“斬半只靓燒鴨來 ”(粵語),立刻肥鴨半只剁好裝好。其實我原籍是上海,但由於一提上海人,大家都擺出一個不敢領教的表情,不外是覺得上海人太愛佔便宜,計算很精,只注重外表———,所以害得我每次說起自己的籍貫,就禁不住加一句“但是我是個不一樣的上海人。” 我的丈夫是純種山東人,父親是高密,母親是青島,而我發現每次別人問他是山東哪裡,他都說是青島,這也不外怕被人嫌高密太土了。如今僑居海外的中國人,因為和異族通婚的漸多而沖淡了對省籍的計較。只要是兒女能嫁娶中國人就已經笑逐顏開了。一個個的純種小家庭是長輩們最引以自豪的成績。但我們就算靠所謂“家教” “耳提面命” “軟硬兼施” “黑臉白臉” “威逼利誘”的好不容易保住了下一代有純種婚姻,而到再下一代就岌岌可危了,不但輪不到我們管,我們也沒力氣管了。偶爾還冒出個同性戀,你又奈得他何?

若干年後,可能全世界一半的人看起來都會像打開一盒See’s Candy,有各種深淺不同的巧克力顏色。到時候誰也不會有興趣去問:“你有1/4還是1/32的中國血統?”

說別人的故事容易,捫心自問,如果有一天我的女兒對我說: “Mom, guess who’s coming to dinner?” 我們不一陣心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