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不死的螞蟻

沈悅 2000年

1996年,那年我五十三歲

「喂,這樣一來人家不就知道妳今年幾歲了嗎?」
「沒關係,上個月我爸爸過93歲生日。我媽媽84歲的人了還整天穿著一吋半高跟鞋到處跑,我這點歲數算什麼,還小得很呢。」


先生工作忙,因此讓我在生活上享有許多空間

「那妳自己都忙些什麼?」
「信不信?在生物化學實驗室待了十多年的我,現在退休,寫起劇本來了。現在只要有劇團用我的本子演出,我就跑去看,聽演員一字不漏的把我寫的台詞背出來,真有點不好意思,蠻整人的,但是一聽到觀眾的笑聲,我就跟著也樂了。」


三個孩子,連最小的都快高中畢業了,已決定好要上那所大學

「哇,好羨慕,最小的都那麼大了,是女兒?真好命,有女兒。看不出來妳有這麼大的孩子了。」
「我的兒子都卅歲出頭了。」
「結了婚了嗎?」
「還沒有,女朋友倒是換了三個了。我老公看在眼裡只歎當年他可沒這種桃花運。妳知道嗎?我兒子有隻寶貝貓養了十幾年了,That cat lasts longer than any of his girlfriends! 我還是最喜歡他第一個女朋友。唉,人家現在都嫁了。」


1996年六月我在臺北小住

「你在美國住那麼久,台北又髒又亂,六月天已經很熱了,你住得慣嗎?」
「我是蠻喜歡兩邊住住的,生活比較有變化,反正在臺北就過city life,別整天想著加州的suburban wife的日子。」


就在那個六月裡,我發現得了第二期乳癌

「什麼?沒在美國查出來,還是到了台灣才發現?」
「我每年在美國都有照mammogram,什麼都沒照出來,我就很放心。那天在台北偶而聽人說,X-ray的結果,對我們乳房比較密實的東方女性,常有失誤。回家後我好好用手觸診了一下,Mama Mia!居然摸到了一個好硬的硬塊,第二天去診所穿剌檢查,醫生在顯微鏡下一看,中彩啦!」
「喂,乳癌不是外國女人的病嗎?我們乳房這麼小也會得?」
「乳房的大小和我們的IQ可能有成反比的關係,但是跟會不會得乳癌就沒有直接關係了。所以每年去婦科醫生那裡檢查,每個月自我檢查是一定要做的。」
「再問妳,妳在前面說得了第二期乳癌,是什麼意思啊?」
「我那個腫瘤快到五公分,淋巴也感染了,就是第二期。」
「妳沒說錯吧?五公分是兩吋啦!」
「我沒說錯,就有那麼大。」
(她大概在想怎麼我還活著?)


癌症對我並不陌生,兩位大學同系的同學都在三十歲上下死於癌症

「太可惜了,你們那個化學系還好難唸的。都是什麼癌啊?」
「一個是肝,一個是胃,那兩個同學都是做放射性元素研究的。肝癌那位是個B型肝炎帶原者,所以比較容易得肝癌。」


當我被診斷後並沒有太大的震驚,只是立刻著手求治

「妳在那裡做治療?」
「我還是回到美國來治的。一來怕在台灣治療每天讓我媽媽看著我,又擔心又心痛。還有就是台灣那位小實習醫生居然問我為什麼腫瘤這麼大了才來看,好像我是個愚蠢的村婦一般。這又不是我故意把它養得那麼大的。因此一氣就決定回美國來治。這裡的醫生也很妙,居然說Congratulations, this is the best cancer one can get,兩種文化就有這麼大的差異。」


認真和醫生配合,半年多化療和放射治療順利完成

「化療?那不是頭髮會掉光嗎?妳戴了假髮嗎?」
「沒有,這是新長出來的,不信妳就拔拔看。」
「喂,妳真的不害怕?沒生氣?沒怨天尤人?沒哭?」
「怕總是怕的,但醫生告訴我如果經過化療之後十五年的存活率超過70%,我覺得也很能接受了。說氣嗎是沒什麼好氣的,那麼多人都得癌症,為什麼我不該得?說到哭嘛,那我真是從斷症後忙著救自己的命都來不及,就沒時間哭了。等到手術做完了,開始化療,頭髮一大片一滿枕掉的時候,的確有點感傷。有一天晚上看著鏡子裡自己的模樣,看著身旁呼呼大睡的老公,心想再不哭有點不正常,就大哭了一場。」


而且還胖了十磅

「有沒有搞錯,做化療還會胖?」
「沒騙妳,我一共做了六次化療,剛開始做第一次的時候,胃口很差,心裡很急,就問醫生,醫生說「沒關係,過幾天胃口好的時候多吃一點就補回來了。做化療的那段日子裡一般婦女活動量減少,所以很多人做完化療反而胖了。」我當時不相信,而結果六個月下來我胖了十磅。一位同學從夏威夷來看我,一見到我就說「妳那裡像個病人,妳是不是在騙人?」


一路走來,朋友的鼓勵,使我充滿信心

「哇,妳朋友這麼多,一個個來看妳,怎麼對付啊?」
「這得謝謝我的二兒子。他是學生物的,明瞭病人在經過化療白血球會降低,因此很容易感染別的疾病,所以他幫我設計一個「暫別式」party,把所有朋友請來告訴他們我要六個月不和他們見面。當然我立刻補充,如果他們做了菜要送給我吃,就把菜放在我家門口,按一下電鈴,那是絕對歡迎的。」


家人的關愛,尤其二兒子,教我上網尋找抗癌資訊

「妳這兒子真好,那妳的老公,大兒子,小女兒呢?」
「大兒子和小女兒都在東部,因此接送我去醫院,陪我在化療時坐在身邊的都是老二。我那老公嘛,除了我開刀的時候在美國,以後六個月的療程裡大部份時間都在國外。不過他幫了我一個大忙,為我請了個佣人來家幫忙。煮飯、收拾家不用我煩心。說老實話,佣人比老公有用得多。」
「老公不陪妳,有沒有不高興,很心酸?」
「倒還好。他膽子小,最怕去醫院,我也不勉強他。只是有一次氣起來跟他說:「如果我死了,你再去娶個老婆,那個老婆生了病,如果你陪她,我就變個鬼來嚇你。」有一次我覺得他也蠻可憐,風塵僕僕從機場回到家,老二看他在流鼻涕,立刻不准他進家門,要送他到附近旅館去住。那時天色已晚,我不忍心看他空著肚子走,就叫佣人在後院給他擺上些稀飯小菜。夫妻二人就隔窗對望,我用微笑陪著他吃完飯,才讓老二送他去旅館。」


等我治療完畢恢復了體力之後就開始我的義工生涯

「妳是怎麼開始做義工的?」
「說起來和我寫劇本有關。有一位患過乳癌的女士,看了我一齣描寫一位患有癌症的女人,如何在生命盡頭完成自己心願的舞台劇,就找到了我討論戲的內容。兩人說起彼此都是得了乳癌的難姐難妹,立刻就親熱起來。她是美國防癌協會乳癌互助小組(Joy Club,開心俱樂部)的創辦人之一,當然我立刻入會。也由此知道北加州的華人分會,正需要探訪新病人的義工。在我生病期間,最使我精神為之一振的經驗,就是看到一位做完化療的病友義工,穿著運動裝,拿著網球拍向我說:「不要擔心,乖乖做完化療之後就可以像我一樣了。」我也要如此去鼓勵新病友。我想,總不能白白病一場,於是就接受訓練,做了義工。」


幾年下來,我交了好多感性知心的朋友,真是收獲好大

「哇,聽妳這麼說來,做義工她有收獲,我也想做。」
「對啊,像妳這樣孩子都大了,是最合適來做義工的。這樣,就不會整天看著家裡的空房間嘆氣,埋怨生活太無聊,埋怨孩子們都不常打電話回家。」
「我老公快退休了,我得陪他啊。」
「什麼陪他在家。男人最不會調適退休後的生涯,應該把他拉出來一起當義工才對。像開車接送病人,為他們做翻譯,到社區去做防癌宣導,都是很有意義的工作。」
「華人分會裡有很多像妳這樣的病友做義工嗎?」
「康復之後的病友是最棒的義工。我們自比是一批掐不死的螞蟻。喂,說真的,要當義工或者要捐款請打電話給我們 Fremont 的辦公室(510)797-0600。」